人间草木 山丹丹 我在大青山挖到一棵山丹丹。 这棵山丹丹的花真多。
招待我们的老堡垒户看了看,说:“这棵山丹丹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咋知道?” “山丹丹长一年,多开一朵花。你看,十三朵。” 山丹丹记得自己的岁数。 我本想把这棵山丹丹带回呼和浩特,想了想,找了把铁锹,把老堡垒户的开满了蓝色党参花的土台上刨了个坑,把这棵山丹丹种上了。
问老堡垒户:“能活?” “能活。这东西,皮实。” 大青山到处是山丹丹,开七朵花、八朵花的,多的是。 山丹丹开花花又落,一年又一年… …
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过一年多开一朵花。 唱歌的歌星就更不会知道了。
枸杞 枸杞到处都有。 枸杞头是春天的野菜。
采摘枸杞的嫩头,略焯过,切碎,与香干丁同拌,浇酱油、醋、香油,或入油锅爆炒,皆极清香。 夏末秋初,开淡紫色小花,谁也不注意。
随即结出小小的红色的卵形浆果,即枸杞子。 我的家乡叫作狗奶子。
我在玉渊潭散步,在一个山包下的草丛里看见一对老夫妻弯着腰在找什么。 他们一边走,一边搜索。
走几步,停一停,弯腰。 “您二位找什么?” “枸杞子。” “有吗?” 老同志把手里一个罐头玻璃瓶举起来给我看,已经有半瓶了。
“不少!” “不少!” 他解嘲似的哈哈笑了几声。 “您慢慢捡着!” “慢慢捡着!” 看样子这对老夫妻是离休干部,穿得很整齐干净,气色很好。
他们捡枸杞子干什么? 是配药?
泡酒? 看来都不完全是。
真要是需要,可以托熟人从宁夏捎一点或寄一点来。 ——听口音,老同志是西北人,那边肯定会有熟人。
他们捡枸杞子其实只是玩! 一边走着,一边捡枸杞子,这比单纯的散步要有意思。
这是两个童心未泯的老人,两个老孩子! 人老了,是得学会这样的生活。
看来,这二位中年时也是很会生活,会从生活中寻找乐趣的。 他们为人一定很好,很厚道。
他们还一定不贪权势,甘于淡泊。 夫妻间一定不会为柴米油盐、儿女婚嫁而吵嘴。
从钓鱼台到甘家口商场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门头上种了很大的一丛枸杞,秋天结了很多枸杞子,通红通红的,礼花似的,喷泉似的垂挂下来,一个珊瑚珠穿成的华盖,好看极了。 这丛枸杞可以拿到花会上去展览。
这家怎么会想起在门头上种一丛枸杞? 槐花 玉渊潭洋槐花盛开,像下了一场大雪,白得耀眼。
来了放蜂的人。 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顿了。
一个刷了涂料的很厚的黑色的帆布棚子。 里面打了两道土堰,上面架起几块木板,是床。
床上一卷铺盖。 地上排着油瓶、酱油瓶、醋瓶。
一个白铁桶里已经有多半桶蜜。 外面一个蜂窝煤炉子上坐着锅。
一个女人在案板上切青蒜。 锅开了,她往锅里下了一把干切面。
不大会儿,面熟了,她把面捞在碗里,加了佐料、撒上青蒜,在一个碗里舀了半勺豆瓣。 一人一碗。
她吃的是加了豆瓣的。 蜜蜂忙着采蜜,进进出出,飞满一天。
我跟养蜂人买过两次蜜,绕玉渊潭散步回来,经过他的棚子,大都要在他门前的树墩上坐一坐,抽一支烟,看他收蜜,刮蜡,跟他聊两句,彼此都熟了。 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高高瘦瘦的,身体像是不太好,他做事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
样子不像个农民,倒有点像一个农村小学校长。 听口音,是石家庄一带的。
他到过很多省。 哪里有鲜花,就到哪里去。
菜花开的地方,玫瑰花开的地方,苹果花开的地方,枣花开的地方。 每年都到南方去过冬——广西、贵州。
到了春暖,再往北翻。 我问他是不是枣花蜜最好,他说是荆条花的蜜最好。
这很出乎我的意外。 荆条是个不起眼的东西,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荆条开花,想不到荆条花蜜却是最好的蜜。
我想他每年收入应当不错。 他说比一般农民要好一些,但是也落不下多少:蜂具,路费;而且每年要赔几十斤白糖——蜜蜂冬天不采蜜,得喂它糖。
女人显然是他的老婆。 不过他们岁数相差太大了。
他五十了,女人也就是三十出头。 而且,她是四川人,说四川话。
我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说:“她是新繁县人。”那年他到新繁放蜂,认识了。 她说北方的大米好吃,就跟来了。
有那么简单? 也许她看中了他的脾气好,喜欢这样安静平和的性格?
也许她觉得这种放蜂生活,东南西北到处跑,好耍? 这是一种农村式的浪漫主义。
四川女孩子做事往往很洒脱,想咋个就咋个,不像北方女孩子有那么多考虑。 他们结婚已经几年了。
丈夫对她好,她对丈夫也很体贴。 她觉得她的选择没有错,很满意,不后悔。
我问养蜂人:她回去过没有? 他说,回去过一次,一个人。
他让她带了两千块钱,她买了好些礼物送人,风风光光地回了一趟新繁。 一天,我没有看见女人,问养蜂人,她到哪里去了。
养蜂人说:“到我那大儿子家去了,去接我那大儿子的孩子。”他有个大儿子,在北京工作,在汽车修配厂当工人。 她抱回来一个四岁多的男孩,带着他在棚子里住了几天。
她带他到甘家口商场买衣服,买鞋,买饼干,买冰糖葫芦。 男孩子在床上玩鸡啄米,她靠着被窝儿用勾针给他勾一顶大红的毛线帽子。
她很爱这个孩子。 这种爱是完全非功利的,既不是讨丈夫的欢心,也不是为了和丈夫的儿子一家搞好关系。
这是一颗很善良、很美的心。 孩子叫她奶奶,奶奶笑了。
过了几天,她把孩子又送了回去。 过了两天,我去玉渊潭散步,养蜂人的棚子拆了,蜂箱集中在一起。
等我散步回来,养蜂人的大儿子开来一辆卡车,把棚柱、木板、煤炉、锅碗和蜂箱装好,养蜂人两口子坐上车,卡车开走了。 玉渊潭的槐花落了。
《韭菜花》 五代杨凝式是由唐代的颜柳欧褚到宋四家苏黄米蔡之间的一个过渡人物。 我很喜欢他的字。
尤其是“韭花帖”。 不但字写得好,文章也极有风致。
文不长,录如下: 昼寝乍兴,朝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 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
助其肥羜(zhù音柱),实谓珍羞。 充腹之余,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维鉴察,谨状。
七月十一日凝式状 使我兴奋的是: 一、 韭花见于法帖,此为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 此帖即以“韭花”名,且文字完整,全篇可读,读之如今人语,至为亲切。
我读书少,觉韭花见之于“文学作品”,这也是头一回。 韭菜花这样的虽说极平常但极有味的东西,是应该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的。
二、 杨凝式是梁、唐、晋、汉、周五朝元老,官至太子太保,是个“高干”,但是收到朋友赠送的一点韭菜花,却是那样的感激,正儿八经地写了一封信(杨凝式多作草书,黄山谷说“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阑”,“韭花帖”却是行楷),这使我们想到这位太保在口味上和老百姓的离脱不大。 彼时亲友之间的馈赠,也不过是韭菜花这样的东西。
今天,恐怕是不行的了。 三、 这韭菜花不知道是怎样做成的,是清炒的,还是腌制的?
但是看起来是配着羊肉一起吃的。 “助其肥羜”,“羜”是出生五个月的小羊,杨凝式所吃的未必真是五个月的羊羔子,只是因为《诗·小雅·伐木》有“既有肥羜”的成句,就借用了吧。
但是以韭花与羊肉同食,却是可以肯定的。 北京现在吃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或以为这办法来自蒙古或西域回族,原来中国五代时已经有了。
杨凝式是陕西人,以韭菜花蘸羊肉吃,盖始于中国西北诸省。 北京的韭菜花是腌了后磨碎了的,带汁。
除了是吃涮羊肉必不可少的调料外,就这样单独地当咸菜吃也是可以的。 熬一锅虾米皮大白菜,佐以一碟韭菜花,或臭豆腐,或卤虾酱,就着窝头、贴饼子,在北京的小家户,就是一顿不错的饭食。
从前在科班里学戏,给饭吃,但没有菜,韭菜花、青椒糊、酱油,拿开水在大木桶里一沏,这就是菜。 韭菜花很便宜,拿一只空碗,到油盐店去,三分钱、五分钱,售货员就能拿铁勺子舀给你多半勺。
现在都改成用玻璃瓶装,不卖零,一瓶要一块多钱,很贵了。 过去有钱的人家自己腌韭菜花,以韭花和沙果、京白梨一同治为碎齑,那就很讲究了。
云南的韭菜花和北方的不一样。 昆明韭菜花和曲靖韭菜花不同。
昆明韭菜花是用酱腌的,加了很多辣子。 曲靖韭菜花是白色的,乃以韭花和切得极细的、风干了的萝卜丝同腌成,很香,味道不很咸而有一股说不出来淡淡的甜味。
曲靖韭菜花装在一个浅白色的茶叶筒似的陶罐里。 凡到曲靖的,都要带几罐送人。
我常以为曲靖韭菜花是中国咸菜里的“神品”。 我的家乡是不懂得把韭菜花腌了来吃的,只是在韭花还是骨朵儿,尚未开放时,连同掐得动的嫩薹,切为寸段,加瘦猪肉,炒了吃,这是“时菜”,过了那几天,菜薹老了,就没法吃了,做虾饼,以爆炒的韭菜骨朵儿衬底,美不可言。